偶然听埙,其音悠悠低婉,其情殷殷若诉,脑中闪过苏轼的句子:其声呜呜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;余音袅袅,不绝如缕。
苏轼描述的是箫,但这几句更像形容埙,埙音就是这样苍凉沉厚,长音袅袅,余韵不绝。
宋代有个叫李廌的文学家写过一首诗,其中有几句说到埙:
天旋地机转,旷谷吹埙竽。
瞳瞳东方日,扬光扶桑隅。
埙应该属于秋夜的旷野,明月缓缓升起,苍山退为轮廓,一切人间烟火都隐退了,音符从远古,从大地升起,绵长不尽,以情绪以情感奏响。和泥土之音,含大地悲吟,低婉,迂回,月夜群山旷野水寒,远古时光踏月而来,音与自然融为一体,又缓缓弥散,将人的心都吹远了。
朴拙抱素,内敛低吟,不急不躁,埙仿若从远古逶迤而来,延展吞吐,每一个音都辽阔,悠远,好像没有尽头。
埙有多古老?
埙:苍山辽阔,大地悲吟
新石器时期河姆渡文化陶埙
1973年,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一枚约六厘米长的陶埙,椭圆形,有一个吹孔,没有硬孔,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埙,距今已有七千年历史。
远古时代,埙并不是作为乐器存在,它类似一个报警器,只能吹一个简单的音,但是可以在发生战争或者捕猎遇到危险时及时发出信号。古老的埙,声音虽然低沉,却穿透力很强,有辽远和沧桑感,所以在缓慢的发展中,埙有机会成为了乐器,吹出了迂回、悠远的音符,进入庙堂,流行于民间。
东晋志怪小说《拾遗记》中有了埙的记载:庖牺氏易土为埙。
《乐书》中讲:埙之为器,立秋之音也。平底六孔,水之数也。中虚上锐,火之形也。埙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器,亦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声。故大者声合黄钟大吕,小者声合太簇夹钟,要皆中声之和而已。
大多数埙是陶土材质,陶埙以水火泥土烧制而成,经过窑火的炼制,烧制出来的埙要音色精准,这已经很难了,刚刚烧制好的埙音色也偏干,需要在水中浸泡七日之上,除去烈火产生的燥气。
埙:苍山辽阔,大地悲吟
一只成功的埙,音色保留了泥土的宽厚沉稳,又融入了水的温柔,它悠远、缠绵、苍凉、平和,褪去激烈,褪去急躁,褪去欲望,却保留情绪。
《乐书》中记载,古人樵周说,幽王之时,暴辛公善埙。
西周时,曾有小国国号为暴国,后在西周灭商后覆灭,暴辛公,曾经是暴国某一任国君,这位国君是一位音乐家,尤其擅长吹埙。能得到国君的青睐,可见埙在商周时期是高雅乐器,是进入主流社会的。
到了唐代,郑希稷的《埙赋》成为赋埙的杰作,然而也仅此而止,后来就很少有关于埙的诗词记录了《埙赋》,给埙赋予了意义:
至哉!埙之自然,以雅不潜,居中不偏。故质厚之德,圣人贵焉。於是挫烦淫,戒浮薄。徵甄人之事,业暴公之作。在钧成性,其由橐籥。随时自得于规矩,任素靡劳於丹雘。乃知瓦合,成亦天纵。既敷有以通无,遂因无以有用……
他说:埙来自大自然,有温厚纯良的品德,高雅而中正,可以去除浮世中的浅薄与浮躁,埙能传递和平,稳定心绪,使人不浑浊,不贪婪,不颓废,也不轻薄。
埙:苍山辽阔,大地悲吟
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,埙是可以维持中正与品性的乐器。
然而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,埙似乎消失了,它成了乐器史上一个模糊又神秘的影子,它没有像箫、琴、笛等文人雅乐一样得到传承和记录,历代文人记录的关于埙的诗词、曲谱都很少。直到到了清代,埙做为古老乐器,才终于有了一本专门的书籍《棠湖埙谱》,在这本埙谱中,作者吴浔源绘有埙图,标明了指法,详细写了埙的吹奏方法。
1883年,中国埙曲第一人赵良山先生,将屈原的《哀郢》编成埙曲,一曲《哀郢》终于让古埙在这个时代获得了新生。
想当年,楚国被攻陷,屈原于汨罗江畔哀国哀民,和泪作《哀郢》:
皇天之不纯命兮,何百姓之震愆。
民离散而相失兮,方仲春而东迁。
去故乡而就远兮,遵江夏以流亡。
出国门而轸怀兮,甲之朝吾以行。
发郢都而去闾兮,怊荒忽之焉极。
楫齐杨以容与兮,哀见君而不再得。
望长楸而太息兮,涕淫淫其若霰。
过夏首而西浮兮,顾龙门而不见。
……
《哀郢》呜咽苍凉,泣泪涟涟。音起,犹见屈子伫立水边,风萧索,水无边,悲亦悲兮,无语凝噎。
这一曲,完全诠释了屈原心里的悲思与悲壮,赵良山先生说:只有埙,能表现出屈原的这种痛。
《哀郢》的曲与诗,痛与痛纠缠,这一曲,流淌出来的不是音符,是一声声哭诉——
风冷水寒,碌碌尘寰,国破君亡,何处为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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